QUOTE(蛙子 @ 2009年10月24日 Saturday, 08:20 PM)
少年多梦,人皆如此,即使有些梦是很荒唐和很好笑的,也属正常。秦烩少时虽也象许多同龄人般喜做各种各样奇怪的梦。但他出身寒微且命运多舛,却难得的较之一般同龄人多了几分成熟和现实。
从小他就明白,象他这种出身的,不比那些含着金钥匙出身,自小家里人就已经给他们铺好了金光大道的富贵家庭子女。甚至比那些虽然贫穷但至少双亲健在、普通正常的家庭也是远比不上。因为他们的子女至少不会象他这样,自小就被人讥讽为“野种”
如果说出生于一个不正常的家庭对于秦烩来说,唯一还有点好处的话,那就是这种经历让他更早熟,更清楚的认识到只有自己长大以后能出人头地,才能洗刷自己身上的耻辱并得到别人的敬畏。
而要做到这一点,唯有读书科举一途了。所以,自小秦烩就比班上所有人读书都更努力,再加上他天生聪颖,成绩一直都名列前茅,在17岁时就高中状元,自誉为“史上最年轻的状元”。当然后来有人考证,封川县文德乡(属现在封开县)出了个“岭南首魁状元”莫宣卿,高中时也只有17岁,却比秦烩迟出生了一天,他才应是“史上最年轻的状元”,因本文非是严肃学术论文,这里就不作甄别了。
且说秦烩高中状元后,以为这下终于时来运转,一抒抱负了。谁知皇帝除了在他状元及第那天在皇宫大殿上设宴并赐了他一杯酒后,就好象将他忘记得一干两净了一般。只让他任了个翰林院修撰的闲职,顾名思义,大家都应该知道是干点啥的了吧?如果谁嫌自己的头发太浓密眼睛太明亮,那这份工作还算得上是不错的选择。具体点说,就是修正或考证“日暮苍山兰舟小 本无落霞缀清泉 去年叶落缘分定 死水微漾人却亡 ”之类的诗句究竟是李黑写的还是李白写的,并是否在这首诗中预言了日本去死,小泉定亡的谶语等无厘头的工作。
这还不算,这工作竟然一做还做了三十年,秦烩不但那一头浓密的热带雨林都熬成地中海了,
称呼上还多了个“三朝元老”的后缀,如果说这三十年时间里有了点成绩的话,就是在任职第28个年头的时候被现在的晕宗皇帝赐了个“内阁中书大学士”的虚衔,聊算个精神安慰吧。
“这王朝的皇帝都是些窝囊废,想不到自己堂堂一代状元,竟沦落到与鼠蚁为伴的下场,穷苦百姓培养一个人才容易吗?就这样给糟蹋了,何况自己。。。”仕途暗淡郁郁不得志,秦烩不免经常自怜自艾一番,特别是想到自己那倍加凄惨的童年时,几乎都不忍再想下去,但心中的怨气却又更添了几分。
这晚秦烩膳后正在厅里闲坐,这时忽有门僮来报,道有一旧友求见,秦烩不知是谁,挥手让门僮过去叫他进来,自已旋也整束衣冠,出去迎接。刚转过影壁,只见迎面而来的,赫然竟是小时学友,已有三十多年未见的―李中吾是也。
大家可能不太清楚这李中吾为何许人,其实说到他的著作,应该是市井文盲,都会略有所闻的了,不错,他就是著述有旷世奇书《厚黑学》的那个一代怪才李中吾是也。
李中吾小时跟秦烩少年同学,文采风流可谓一时瑜亮,不分轩轾。本来专心于功名的话,那一年的南京状元是他的而非秦烩的也说不定,但他偏生天生一副傲骨,为人清高自持。眼见官场腐败横行,官员贿赂成风,他一片仕途之心,不由早早的冷了下来。就在中了会元后不久,他就抛下了孔孟之书,归隐田园,醉心于研究社会百态,著书立说了。
秦烩跟他多年不见,关于他的状况也只是略有所闻。他在内心中虽对李中吾那种人生哲学不以为然,但毕竟同窗有年,且当年都是一代才子,心里不免有点惺惺相惜之心。何况两人多年不见,自己刚好今晚也满腹心事,有朋自远方来,煮酒论下英雄,不亦乐乎。于是两人略作寒暄,秦烩就命下人摆下酒席,两人下坐,不免一番觥筹交错。
几杯下肚,秦烩已有了几番酒意,今天能见旧友,心中自是高兴,但想想自己至今犹自潦倒,又是心生感触,不由长叹了口气。
李中吾正跟他喝得开心,正见他突然叹气,心下不解,讶然问道:“秦兄正喝得高兴,何故突然叹气呢?”
秦烩本是城府极深、内向寡言之人,平时心事都放心里,断不会随便跟别人提起的。但一来今天开心喝多了几杯;二来李中吾又非政界同僚,不虞酒后失言给传出去误事。最大的原因是,他现在的确是很想找个人倾诉下,难得碰到个如此适合的听众。于是在又长叹一声后,就将这些年来自己的遭遇和感受,一股脑儿的向李中吾全倾诉了出来。
毕竟几十年的事了,即使秦烩已尽量说得简单扼要,还是花了差不多一支香的时间才好不容易说完。对秦烩来说,这可能是他平生以来,跟别人说过最多话的一次了。几乎是说得气喘吁吁、咳嗽连连,虽然说得辛苦,但将心里的苦水都倒了出来后,秦烩竟然感到心里有一种难得的舒畅感,心情好象也平和了许多。也难怪,象他这种平时做人总带着个面具,三闷棍都打不出一个响屁,除了尔虞我诈几乎没一个真心朋友的人,是很能会有这种畅尽所言的快感的。
这时秦烩拿眼光向李中吾瞧去,那眼神任谁都看得出,秦烩现在多希望从对方的口中听到些安慰及勉励的话,一个平时没什么朋友的人,也许有时内心里是特别的需要朋友的。
却见李中吾脸上似笑非笑,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却口不作声,只是一味不停地向他劝酒,也不知他究竟有没有听清楚刚才秦烩在说什么,真是浪费了秦烩那好一番表情。
秦烩心下不乐,却又不好说什么,他本就是那种闷骚之人,这下又恢复了那种阴沉沉的的脸容,寻思。“自己真是自作多情,对牛弹琴了。”现在他只想这李中吾快点喝完酒,好结束这让他尴尬的场面。他却未想到原来自己连李中吾为何来到此地,为什么事来找他都未曾问过,只是大家一坐下就顾着向别人吐苦水。
原来这李中吾今天来找秦烩,内里却果真是有一番情由的。
且说当年李中吾归隐田园后,每日专注的,只是如何能写出本有关人性恶劣方面的专著,特别是历史上那些赫赫有名的人的发家史及统治史。人可能真是种奇怪的动物,象他这种无心于功名无心于政界发展的人,却偏偏在做学问方面对政治最感兴趣。于是在著书立说方面,也拣了这方面的主题来做。
这数十年来,他为了完成这方面的研究,那真可谓是穷经究典、呕心沥血矣。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在三个月前,他那本花费了三十多年心血的巨著《厚黑学》终于问世了,这让他欣慰无比。但让他感到凄凉的是,为了写成这本书,他也将祖宗留下的,原本还算殷实的一份家产,挥霍了个一干两净。
也难怪,象他这种四肢不勤,大门不出,半年都不刮一次胡子,一年都不冲一次凉,身上那股咸鱼味连方圆五里的邻居都能闻到,除了看书就是写书的人。别人除了叫他“SB”,精神病之类,又还能叫他什么呢?更不幸的是,到李中吾大作完成时,他才仿佛发觉自己已经是身无分文了,原来祖宗留下的忒多珍玩古董。。。反正所有能给他拿来换钱的东西都早给他典当清光了。他现在除了一间茅庐和生活必需的一些台台凳凳,可说是,穷得只剩下书,因为不夸张点说,他那间烂房里几乎能塞得下的地方都塞满了书,他每次出入自己那间房子都可称得上是进行了一次体育运动。因为那书多得只能让他跳过去或侧着身慢慢地钻过去。
但李中吾现在才深切体会到,他小时候给私塾里那些教科书洗脑洗得有多厉害,什么“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之类,原来统统都不过是忽悠死人不包赔的歪理谬论。他终于切身体会到了那位人如其名身材高大的邓大平同志那句“实践是体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是多么的正确。原来,挣钱才是硬道理,其他统统都是扯蛋。就象李中吾当时刚刚完成自己的巨著《厚黑学》时,当最初的喜极而泣过后,他发觉自己又要悲极而泣了。原来下一餐的饭钱没着落了。上天偏偏就这么捉弄人,连他想买个烧饼来庆贺数十年的心血结晶的钱竟然都没给他留下来。因为在他刚完成巨著后,他摸了摸口袋,才发觉自己居然连最后一个铜板都没有了。
李中吾悠悠地长叹了一口气,高呼了一声“拐伯”,很快就象变戏法一般,他那乱蓬蓬的书堆中忽然伸出一只更乱蓬蓬那头乱草般的头发跟他有得一比的脑袋,在这乌黑的屋子里就象带了个伪装,眼力差点都看不出来。但李中吾早就在暗无天日的烂房子练就了夜猫般的好眼力,他甚至连“拐伯”还剩下多少只蛀牙都瞧得一清两楚。
这时他心中存着最后一丝侥幸的向那位叫“拐伯”的道,“你身上还有一个铜板吗。”果不其然,他从拐伯那里得到的,是一抹和他一样绝望的眼神,还有“咕噜”的一声回答。这回答其实并非来自于拐伯口中,而是来自于肚子中,李中吾甚至都搞不清楚这一声“饱噎”究竟是来自于他还是来自于拐伯。看到这里大家可能会说,李中吾不算很穷呀,至少都还有下人使唤,拐伯是他的下人没错,但如果这个下人有地方去,应该也象其他他曾经拥有的999个下人般走个清光了。
连李中吾都不知道,这个叫拐伯的已经在他家呆多久了,可能连他爸爸都不知道,因为他爸爸未出生时,这拐伯就已经在他家当男佣了。反正至少都是他李家的三朝元老了。这老头也不知有多少年纪了,老得连牙齿都没有了,所以李中吾的眼力好不好不知道,但他不用瞧就知道拐伯有多少颗蛀牙倒是事实,因为不用瞧,他都清楚拐伯连一颗牙齿都没有了。
但李中吾却不清楚他叫什么名字,只是自小就知道他因为左脚有点跛,所以大家都叫他拐伯,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家人,因为在李中吾印象中,从来就没有见过他有什么家人来探过他,相信也跟现在的李中吾一样,早就是个孤家寡人了。
这样一个又老又跛的人,除了跟着他这个自小他就服侍到大的“少爷”外,他还有什么地方好去,还能靠什么谋生呢?至少跟着李中吾虽然没什么好吃好住的,今天早上大少爷身上还有两个铜版的时候,他们两个人还能买了两个烧饼,各自分了一个吃。
至少大少爷都算对他不薄,甚至已真正达到有福有享,有难同当的高尚境界,这不,刚才他饿得肚子打咕噜时,大少爷都跟他一起担当了。
这世上到那里能找到这么好的主人哟,所以虽然少爷都半年不出柴门,但一日三餐(假如运气好的话还是有的,而不象今天早上到现在吃晚饭时候了才只吃了个烧饼)的工作,拐伯还是任劳任怨连用拐杖都感觉有点拐不起来却全部承担了下来。
能支撑他这样做下去的,除了少爷跟他同睡一间房同吃一块饼的一片良心外,其实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拐伯从小就没读过书,完全睁眼瞎一个。所以自小就很敬重有文化的人。少爷当然是个很有文化的人,自小就天资过人傲视同侪。拐伯还清楚的记得,少爷还是很小的时候,就在参加乡试和会试的时候全部拿了第一。记得当时老爷在少爷考了会试第一的时候,还在庄园里摆了九十九台筵席,当时真是来宾如云啊!唉,当时老爷的庄园多大啊,虽然摆了这么多台的酒席,却不过也只占老爷这庄园中的小小一角罢了。想到这里,拐伯不由在心里暗叹了一声。
他还记得,当时少爷的那些同学和他那位留着三绺老师,哦。。。,对了,叫什么孔老夫子的,还不停的向老爷恭贺,说什么贺喜少爷连中两元等等的。拐伯不知道这些满口之乎者也的文化人说的什么连中两元是什么意思,但他在旁边看到老爷笑得见牙不见齿的,自己也不由在一旁偷着乐。但让他更乐的是,那一天,拐伯吃到了他平生最好吃的一餐饭,虽然当然是剩饭,但都足够他回味很久了。什么海参鲍鱼,龙虾翅肚,这些在他那个穷乡下只是传说中的菜肴,后来他们收拾时可谓堆积如山。拐伯心想,老爷虽然富有却也是出身穷苦,平时一向都很节俭的,那天他如此罕见的铺张,可见少爷中了什么会。。。会元,他是多少的高兴哦。那几天我们这些下人吃得多开心啊!绝对是平生最丰盛的一次呀,拐伯记得,那一天的剩菜,他们这些下人几乎是开足了马力的狂吃,毕竟这么好的菜不是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说,不是天天都能碰到的。后来实在是吃不下去了,他们才心满意足的清理宴席,收拾碗筷。
“唉,那一天,简直是天堂上的日子啊!”拐伯现在已不由感叹出了声,他不知道天堂是什么样子的,对于他这种自小就捱饿的穷孩子,他只有个很朴素的想法,如果他能吃得饱就很满足了,如果能吃得好点,那简直就是天堂了。不但是拐伯,这也许是天朝很多朴实的很容易满足的农民的普遍想法吧。
拐伯不由又咂了咂嘴,忽然发觉自己那干瘪肚子似乎更饿了。他不由向少爷瞧了瞧,不知何时,少爷却又已拿起本不知什么书正看得津津有味,浑不象肚子饿了的样子,拐伯不觉一阵惭愧,自己真是越来越不中用了,连少爷好象都未饿,怎么自己竟然会觉得饿了呢?
拐伯挺了挺肚子,假装自己刚饱餐了一顿鲍参翅肚了样子,脸上还浮起了一丝酒足饭饱般的微笑,又继续回忆起来。
唉,要不是老爷后来被奸人陷害,自己应该还会吃过很多次鲍参翅肚吧,这时拐伯忽然叹了口气,脸上居然起股恨意,在茅房顶空隙中透过的几缕光线的晃动下,他这股恨意让他那枯槁肌黄的脸看起来有几分狰狞。
也许这种神色,出现在一位行将就木,看惯风云的老人脸上是很不协调也很不正常的。但能让这个在别人眼里微不足道、视如无物的老人这么恨的,当然不会是后来他吃不到鲍参翅肚了,而是因为那个险恶的人和他那恶毒的人性。
拐伯不会无缘无故的爱他的老爷、少爷,也不会无缘无故的恨那位所谓恶人。正所谓,人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即使卑微如拐伯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这个道理都是同样的。
拐伯头上忽然冒出了一阵冷汗,因为这时他的心忽然变得冷嗖嗖的,甚至比他那晚在知县门口接老爷回来时,那铺天盖地的宇宙历2002年有史以来最冷的第一场雪更冷。
那是少爷喜宴后的第二天,当天下了有史以来最冷的第一场雪。但让李家上上下下心更冷的,却是发生在老爷身上的那件飞来横祸。
那天晚饭后,拐伯搭老爷去赴知县大人的一次邀约,他并不知他们之间谈些什么,只不过以为是一次平常的会晤。谁知他在外面这一等就是五个小时,当他再次见到老爷时,他就象条狗般被人扔了出来,全身上下血淋淋的,几乎没有一个完整的地方。
拐伯用马车将老爷拉回去后,他已是奄奄一息了,最终只捱到第二天凌晨,就这样不明不白的离开了人世,一个好端端的人就这样去了,少爷受到的打击可想而知有多大,昨天才中了会元,今天就遭遇这样的变故,他才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哦,这样的大喜大悲他怎么禁受得了。拐伯想到这里,感觉自己的眼睛变得有点湿湿的。
在老爷离世前的那天夜里,他们断断续续的了解了这件事情的一个大概,原来那个知县王大人,一直觊觎老爷的财产,经常有意无意的暗示老爷要给他点好处,否则就要给老爷小鞋穿。可是老爷这人一贯刚直,又那会做那些行贿的事。总以为自己生意、做人都行得正站得直,而且他一贯看不起这位靠行贿、擦鞋而当了官的这位知县,平时都不屑与他为伍,又那会给这种人送什么礼呢?
老爷并不是一个小气的人,平时我们这些下人自己或家里有什么困难,他都会很大方的周济的,但对于那种贪官,他不但不会赠予分毫,而且有一次还当着许多人的脸,将这位不要面皮,公然伸手要钱的贪官狠狠的斥责了一番。如此也就算了,老爷那次可能真的是太气愤了,他居然还将这位贪官为恶乡里,贪污受贿的事上报给了这位知县的上司,老爷为人一世英明,特别是在做生意方面简直是个天才,却怎么在这种事上会糊涂到这种地步呢?现在的官那一个不是靠级级行贿上去的呢?知府要不是吃了这个知县的钱,怎么会将这个为害乡里,欺压勒索百姓的黑社会泼皮头头在不到一年时间里就提为知县呢?而老爷现在却天真的到知府那里告这个知县行贿受贿,这不是送羊入虎口吗?老爷在各方面都出类拨萃,偏生在这方面却还心生侥幸,殊不知天下乌鸦一般黑这道理,现在就是连三岁小儿都懂的。
老爷一生不勾结官府,能打拼出当时一片家业,普天之下都已算一个奇迹了。但现在到更大的贪官面前靠贪官,现在的官府已经腐败到如此田地,民又怎能与官斗,老爷又岂会有幸理?
拐伯越想越气,忽然右手狠狠一掌拍在自己大腿上,力道之大,令人很难相信出自一位又老又残又饿的老人之手。
果不其然,很快那位扶植王泼皮上位的知府大人就以老爷越级上访,不符诉讼程序为由,将老爷上告一案拨回给王泼皮审核。
这不是开玩笑吗这?这天底下还有如此腐败荒唐的官府吗?被告的人审核告状的人,这案件还用审吗?
这时拐伯的面上忽然现出一丝凄然的笑意,这丝笑意似乎让他那枯瘦的脸看上去没有那么狰狞了,却仿佛更让人害怕,因为这笑意中似乎包含着更多的仇恨。
结果自然不言而喻了。
这件案件被转批回来的当晚,那知县小人果然阴险之极,他怕公然拘捕老爷会转移财产,为了达到全盘并吞的目的。竟假惺惺的派人向老爷邀约,道自己已经认识到自己所犯错误,诚心接受老爷的监督、批评,以后将积极退赃拒贿,为表感激悔改之意,特请老爷到其府上小酌几杯。。。
那时知道这消息的大部分人都认为这王知县一定是在扯谎,这人一贯品行恶劣,怎么一下就转了性了呢?岂不闻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吃肉的老虎怎么可能改吃素呢?但老爷却很信仰少爷的老师的孔老夫子那一套,认为人之初,性本善。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还反过来批评大家太固执,把人性看得太卑劣了。
看来有文化是好的,但如果将书本的东西教条化了,不懂举一反三,灵活运用,完全照本宣科、生搬硬套的话,就是孔夫子这个大的知识分子的东西,在现实中有时也不定对哦。拐伯似懂非懂的想着。
果真不幸被大家言中,老爷一进县衙,那个泼皮县长就露出了真面目。强迫老爷在他们拟好的莫须有罪状上签押。道老爷贩卖私盐,行贿官员,支持乱党,意图造反。。。罪大恶极,须将其财产充公。。。
这不是屈得就屈吗?老爷生意虽多,但八杆子都跟什么卖盐沾不上边呀。支持乱党,老爷这人一生谨小慎微,除了生意上的必要应酬,大门都不多出一步,何来什么乱党朋友呢?最离谱的还是什么行贿官员,老爷就是不愿也不想行贿才遭了这罪呀,现在却反倒成了他的罪名,这真是天大的讽刺阿!通篇也许就那句财产充公才是最靠谱的,他们罗列了这么多罪名,无非就是为了吞并老爷的财产而已。
可怜老爷当然不肯认罪,被他们打得死去活来,最后他们还趁老爷昏迷时,硬将他手指按到罪状上按了指模,就这样当他认了罪。这世上还有公理吗?老爷一生光明磊落,老来却要受此等屈辱,一口气那能咽得下去,再加上又受到那些人的严刑拷打,两相折磨之下,终是捱不过第二天早上,就含恨而终了。
第二天一早,那个泼皮县长就派人来查封了老爷的财产,最惨的是老爷所有亲属子女,男的流放到边关服苦役,女的被分配到官家当奴婢。下面的佣人,也都跑得清光了。想不到含辛茹苦才打拼下的这番家业,居然最后落得个如此凄凉的下场,要不是这事情真的发生了,想必没人会相信这世上会发生如此荒唐透顶、灭绝人性的人间惨剧。
万幸的是,第二天少爷刚好回去还拜师恩,拜访亲友了,才险险逃过此却。当他晚上回来时,就如从天堂一下子掉进地狱般,已变成一个身无分文,无家可归的可怜人了。
幸亏,当时还有拐伯,一个几百人口的,富甲一方的豪商巨贾的庄园,现在就只剩下的拐伯在他身旁。而也只有拐伯,才能让他这几十年来,不至于身无分文,无家可归。
原来他父亲当年,为了以后能落叶归根,却还在自己的老家建有一所大宅,而且里面还收藏有不少这些年来他购置下来价值连城的珍宝古玩,为了不走漏风声引来盗贼,这个大宅平时也就只有忠心耿耿,跟随了他一辈子的拐伯有时回去打点看顾。其他人甚至包括他的妻妾儿女都无一人知晓。或许他想等到衣锦还乡的那一天才给他们一个惊喜吧,谁知他却终于没能等到那一天了。
不过至少有一件事他是没有看错的,那就是拐伯的人品,李中吾的父亲是等不到那一天了,不过也幸亏还有拐伯这样一个如此忠心如此重义的人,在那天后带他回到他父亲在老家建的宅第中,并靠着家里的那些珍玩古董,才让他过了这几十年虽然不耕不种不乞不讨,却至少能做到衣食无忧的日子。
这时拐伯脸上也浮上了层淡淡的笑意,不知是他想起自己这个卑微的人,终于对当年太老爷将他这个被人遗弃在路边,饿得奄奄一息的残疾儿的拾养救命之恩有了点回报。还是想起少爷平时跟他说起的那些宫闱情仇,诸侯争霸的有趣故事。
原来当年李中吾跟着拐伯逃离当地回到父亲的老家后,他一个舞象之年的少年,年纪轻轻就遭逢家庭如此变故,身心如何禁受得起。回来后不久就大病了一场,要不是有拐伯当时在一旁无微不至的照顾,可能早就一命呜呼了。不过身病好医,心病却是再医不好了。自此后,他就心性大变,对什么官场仕途,竟已再提不起丁点兴趣。就连世间琐事,竟都觉得多余了。每天爱做的,也只是读书写书而已,父亲的惨遭横祸实在对他刺激太大,人性居然可以恶毒到如此程度,他要钻研出一本有关人性丑陋的作品,看看人的心能黑到什么程度。正因如此,现在他唯一能信任的人,也就只有一个拐伯。
而拐伯,也的确值得他信任,因为这三十多年来,他除了读书写书,剩下的家务、杂工都让拐伯承包了,虽然他要求不太高,衣服可以三个月不换,吃饭有个烧饼也可,最多他就是闲暇时,或看书写书累了时,跟拐伯聊一下书里的趣事,或自己大作的精深,虽然也不知拐伯能不能听得懂,只是经常咧着个口嘿嘿地傻笑。但对于他这个足不出户,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来说,这已经算是生活中一种难得的乐趣了。毕竟身边还有个这么忠实的听众。
但李中吾现在大作完成的时候,终于意识到自己这一“闭关”也许时间真的有点太长了,不但拐伯早老得没牙了,原来自己也已一把年纪了。最惨的是父亲的那些家产都给他“挥霍一空”了,大作是完成了,但晚餐却没着落了。
李中吾现在已饿得看不下书了,他放下书本,心里颇是感慨了一番,他好象现在才意识到,他欠拐伯的实在太多了,拐伯如此无偿的照顾了他几十年,他现在居然连请拐伯吃个烧饼都请不起,这实在是让人于心难安呀,他不由有点歉疚的向拐伯坐的地方看去。却见拐伯坐的地方竟是空空如也,那有一个人在。
李中吾这一惊非同小可,他已跟拐伯相处了几十年了,拐伯的性格他那有不知,除非有什么非离开不可的事,拐伯就当他是鸟巢中的小雏鸟,而拐伯就象只尽责的母鸟,是断不会贸然离开他的。而两人这几十年的相处下来,李中吾也已对拐伯有了种似乎比对父亲都更深厚的感情。
他匆忙起身,跑出家门四处呼喊张望,但四野茫茫,除了风雪呼号,那有拐伯的影子,在这样的风雪天气,一个八九十岁的老人到野外去,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呢?李中吾心里忽然涌起股不祥的预感,这感觉太可怕了,在这么寒冷的天气,他的额头居然沁出了一层汗水。
但现在想什么都是多余的,李中吾甚至已不敢再想,他只象只发狂的野狗般,四处呼号着搜寻着,直跑到自己实在跑不动了,他都没有找到拐伯,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好回到了自己的那间草庐,期待着有奇迹发生,但终究,拐伯没有回来。
那一晚,李中吾没有整晚都没有睡,因为他哭了一晚,除了父亲死的那次,他还是第二次哭得那么伤心。
因为他知道,拐伯没有回来就是回不来了,否则他爬都会爬回来。他已经猜到拐伯为什么当时要离开他出去了,这让他哭得更伤心!
果然,第二天早上,当李中吾在昏昏沉沉中被人吵醒的时候,他开门时就见到了拐伯那僵硬的尸体,那是早起的邻居们在很远的地方发现的,跟他僵硬的身体一样僵硬的,是他瘦骨嶙峋的手上拿着的两个烧饼,还有他那脸上已被冻结了的僵硬的笑容。也许他临死时还在想,终于能给少爷找到晚餐了,终于可以庆祝一下少爷的大作完成了。所以,他去得很安祥,很欣慰。
看到这情景,连送他回来的邻里都忍不住放声大哭了起来,谁会想到,在这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卑微的老人身上,竟然会蕴含着这么伟大的人格呢!
但在他们伤感和愤怒的泪眼中,他们却居然只看到,李中吾只是冷漠的叫他们回去,甚至连感谢都不多一句。最后,这些热心的乡里,也只好咒骂着李中吾没良心,那样的天气还叫个年纪这么大的人去帮自己买东西,或者又叫嚷了几句他是个疯子诸如此类的话,怏怏然的散去了。
他们却不知道,李中吾的心在昨晚已经被自己的内疚冻得僵硬了,他的眼泪也已经流干了。现在他还能说些什么呢?唯有留待以后,当夜半梦回时,再象一只受伤的动物般,慢慢舔干自己伤口上的血而已。
但他现在必须做的,却是要将拐伯下葬,刚才在众人面前被误解奚落,他现在是断不能向别人开口借钱的了,何况以他的性格,就算没有刚才发生的那件事,向人开口借钱都是件颇为踌躇的事。
环顾四周,自己剩下的,除了那本刚完成的《厚黑学》,满室唯有堆积如山的书籍矣。这些书籍花了他几十年时间才搜集得来,都是他心爱之物,如是平时,任是别人出再多价钱,他都是不肯随便转让的,但自己为之呕心呖血的作品刚完成,就遭遇如此变故,心里大感挫折,只觉自己奉为珍宝之物,也许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值钱。至少现在他最需要就不是书籍,而是能让拐伯能体面点下葬的一口棺椁
。
而要购买棺椁就需要钱,现在他能拿什么来换钱,举目看去,他这茅庐里除了书之外就那几件连收破旧佬可能都不要的破桌敝衣,李中吾不禁心里暗叹,想不到自己居然已沦落到如此田地,心里又是挣扎了一番,终于还是下定了主意。
接下来不久,他在屋边小溪胡乱喝了几口水充饥,修理了下实在太野人的胡子,找了件还算好点的衣服穿上,比较象个正常人之后,就背个破麻袋,装着自己认为不太合用的数十本书,到了附近的市集上,混杂在那些小摊小贩旁边,摆起了地摊。
可怜这么个几十年大门不出的人又如何会做生意呢?他用 一张烂席摆下了自己的那几十本书后,就垂着个头在那里算手指了。偶尔有几个无聊之人来看了看,他却将自己的头垂得更低了,就象一个做错了事的小孩。别人看他这样,本来想问下价的,但这世上那有这么怕羞的店主。所以当李中吾终于在摆摊半个小时后,鼓起最大的勇气抬起头的时候,他发觉他售卖的书已不见了一半。铜板却是一个都没。
还好有几个良心好点的,认为窃书不算偷,或者也象李中吾那般穷,或者良心有点发现,终究还是掉下了几个烂苹果呀咬过的馒头。当然,他们不知,现在这些东西对于李中吾来说,不异于珍馐美味,在其他小贩喊得天价响的叫卖声中,在旁人诧异的眼光中,李中吾终于填饱了肚子。但没有铜板,拐伯还是不能下葬的,没办法,李中吾还是要继续叫卖下去。
他还是垂着他的头,这时忽然旁边一阵惊呼,旁边的小贩象见了鬼一般在惊呼:“镇关西来了,走鬼!”然后是一阵鸡飞狗走,惊惶四散的噪音。李中吾大惊抬头,愕然发觉刚才还熙熙攘攘的市集突然间已变得冷冷清清,刚才他身边的那些小摊不知何时已走得一干两净了。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李中吾还未回过头来,忽然眼前出现了一个硕大的肚腩,他抬头看去,只见一个满面络腮胡子,一脸横肉,歪戴着一顶大檐帽的壮汉站在他面前,正用一双醉醺醺的眼睛斜睨着他,后面还跟着几个喽罗般的手下,个个杀气腾腾的样子。
李中吾这种几乎大辈子没出过门人那见过这种阵势,他本来就不擅言辞,现在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那大盖帽似乎觉得他大不敬,突然气乎乎的一脚将的剩下的书连书带席都踢得四散飞去,口中嚷道,“你个死要饭的,见到我居然都不走,你是不是很嚣张?”
李中吾却不明白为什么见了他为什么要走,虽然这人的尊容未达到他见了就想亲上一口的地步,但也不至于一见就要走呀?他现在实在不知要如何回答,想说点什么又说不出,只能很无辜的半张着口。
那盖帽大汉踢了他书,却见这人好象并不如何作怒,脸部又是如此一个表情,却也颇有点有气无处使之感。只能气哼哼的道,“我就是镇关西郑屠,渭州府城管大队大队长,这里的市场都归我管,你知道吗?在我的地头摆摊,没我的批准就是乱摆摊,明白吗?。。。”
他说得义正辞严,正气凛然,中气十足,但李中吾却如何知道这些东东,他只懂天大地大,莫不是百姓土地,摆个小摊而已,居然都要被批准。他实在不懂这些,所以他只能继续沉默。
那个城管队长郑屠看他那副瘦骨啦叽衣衫褴褛的样子,看来也榨不出什么油水了,可能也觉无趣,这时高嚷了一声,“乱排摊,影响市容,将他的书没收充公,扯呼。”
李中吾只觉得他话音未落,这股人速度之快,几乎在他口都还未来得及合上的的当儿,这帮人已将他剩下的书收拾清光并走得没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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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中吾都不知如何形容现在自己的感受,不过不论如何,他不得不佩服这些人做事的效率,这种效率绝对是久经磨练,工多手熟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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